半世紀e記憶 基隆高雄單騎記李三富
半世紀e記憶
基隆高雄單騎記李三富
前些時日，整理舊時相片，一張黑白照片顯現在眼前，是我一直想找尋的記憶，那是50年前年少南北單騎舊照！喜出望外的送到相館去放大，然後鑲入在金黃邊的相框裡。很自戀地沈醉在當年年少的豪氣、青春、瀟灑和帥氣裡。
大二的尾聲，想過點不同的暑期，自告奮勇地向時任台灣水產試驗所所長，在系上兼課的鄧火土教授，希望能在水試所打工，他欣然同意。近二個月的時間，每天在基隆和平島水試所漁業生物部門，幫主任做些統計、分類，摘取魚肚內的食物以做分析等基本工作。記得每天工資是十二塊，當時基本工資每月是台幣六佰塊，没錢租房子就向系上主任要求住在工學館的漁具實驗室的長桌上，日子也在繁忙中渡過了。其中，學習了些做學術研究的基本態度和漁類方面更多的知識，也算是很好的訓練和收穫。
打完工，得回鄉下看看父母兄姊，也順便拿錢來註冊和生活。心中突想，何不騎腳踏車回家，考驗挑戰自己以及從小在鄉下長大，對大自然的親近，愛放蕩、浪漫成性的個性。想看看台灣不同的景觀，我們當時對台灣整體來說是陌生的，小學、初中、高中的地理歷史課程，很少提到台灣，只講中國，尤其唸自然組的就更別說了，就這樣打定了主意，想做番自己認為很值得做的事。
此時剛好高中徐姓同學有輛腳踏車，他很慷慨地借我使用，但盤算費用，打工的錢並不够，又厚著臉皮地向朋友求助，也要求所長讓我住在竹北和鹿港的水試所分所，算算應該可以維持到高雄，就勇敢地決定了。
人生路途是顏簸、曲折與不平的，但年少輕狂的少年家，只知路是平的、順的，天不怕地不怕就上路了！
第一天：九月初的太陽仍是很大，一清早把幾件衣服、雜物和簡單的地圖擠進二個小背包，綁在單車尾部座墊和把手上，車輪邊綁上個小畫架，鄉下人是買不起相機的，只好自己想方法留下沿途足跡景點做紀念。頭上戴著農家草笠，簡單地行頭，就意氣風發地騎上這陽春的腳踏車出發了。
由基隆校門口的北寧路，市區、八堵、七堵、松山，騎過人潮擁擠的中興大橋，就是台灣唯一的縱貫公路的起點了。
來往的車輛不少，但很少私人驕車，大部份是貨車、大卡車，轟隆作響速度很快，一些“拚命三郎”的運將，從南部載著在豬圈內嘶叫的豬仔，要趕赴台北屠宰場刑期，從對面衝前而過，而南下的貨車也一輛一輛擦身而過，真是驚險萬分。
第一次騎長途，陽春的車子也受不了，而發生爆胎和斷鏈，自己也流了滿身汗，腳力似乎不合作，逐漸地慢慢調整，也過了調適期，直到林口、泰山過後，就較順暢了。
因為要趕到新竹竹北過夜，路經桃園、中壢也不多留停，雙腳一直踩著踏板一路往前，到達水試所時已近下班時間。拿著所長的便條說明來意，他們很客氣地為我安排客室和住在宿舍的單身職員一起用餐，由於騎了六、七個小時，真的累了，餐後洗個澡便很快地進入了夢鄉。
第二天：起床後覺得全身有點酸痛。用過早餐，所裡職員介紹設施後，就繼續踏上另個旅途了。順道拜訪同學也是計劃之一，否則，光只在公路上騎車，難免也太單調無味了。來到湖口登門造訪曾姓同學，他就住在老街上，還是第一次看到北部的老街，相信此地曾經繁榮過吧！是整片以紅色磚瓦為主，巴洛克風格的拱門牌樓建築，很有古早味的客家街道，同學導覽了街景寒喧些時，就等開學再見了。
到竹南就是山路和海線的分叉點，決定騎山路順道可以看看客家庄不同的建築、體驗一下不同的生活和文化，竹南過後就是苗栗了。開始的上坡路，二輪單鏈的腳踏車要上坡是相當困難的，只能半走半推地一步一步地向前了。當然進度也就慢了下來，卡車也一部一部地使力氣喘地爬坡，不再是飛馳而過。陡峭的山路，一路上來，都是茂密的山林，宛如一條綠色隧道，下午落下的陽光，透過樹梢排列成細密的形狀，照射在我流著汗水的身上，不覺中來到了山城銅鑼鄉。
途中經過當地的小學，遇到一群剛放學快樂無憂赤腳光頭的小學生，一堆眼光好奇地向我這個單車獨行客注目不放，會意含笑地向他們打招呼，告訴他們我要騎到高雄，他們都說我好勇敢，以後也要仿效，我真希望他們也能逐夢成真。黄昏的鄉下，配著落日，排排的農家，濃濃的炊煙從屋頂的煙囪飄上來，多麼美麗的田園景觀，現在再也看不見了！
找個小旅館落腳，大概台幣二十塊吧！吃個簡單的客家菜，由於爬坡體力消耗不少，早早就上床休息了。
第三天：街頭的早餐店，豆漿加個蛋補充體力又繼續再上路。經過三義鄉，應是有名的木雕鄉鎮，卻也没刻意想到街頭走走。接著雖是一段爬坡路，但比較順暢，也很快要到制高點了。終於到了下坡路段，早上的陽光没有那麼刺眼，又是下坡，輕鬆舒服多了。伴著口中流行的台語、國語和校園民歌的歌聲旋律，腳的張力也擴大了，速度也加快了許多。
輕鬆的心情，很快地來到火焰山的山腳，看到那相當突出的景觀，就拿起未曾動過的畫架在安全的路邊，描下這個與西遊記不相干的山頭做個紀念。草草的圖樣有點像就好，我没有藝術素養，只是想留下些記憶的動機罷了。
過了后里，記得剛考上大學，開學前成功嶺暑訓來過這裡的馬場，路過，到了豐原再來就台中了，台中公園紅色雙拼式尖頂的涼亭，不少風景明信片都有，應該也是要留下紀念的。擺出畫架來，開蕩散步的人，會探頭來看看我的畫，應該不會有人會欣賞吧！我想這是真的。
到台中火車站附近的廉價旅館入住，老板娘笑臉相迎，安排了一個房間，帶我到客房時，問我要不要找人作伴，我問是什麼意思，她說要不要叫小姐，我當然說“不”，我還是處男呢！怎可能把我的童真初夜權給一位素不相識的女人，而且還可能染病呢？我的腦智戰勝了體智！入睡後，半夜隔壁的房間傳來不安靜的異音，我也在矇曚的睡意中，半睡半醒地到了天亮。一個新的體驗，也了解到台灣庶民的生活百態。
第四天：早上到東海大學參觀路思義教堂，是貝聿銘建築師所設計。那宛若禱告的雙手，在清翠的校園裡為這些莘莘學子祈福，高中同學有幾位在此攻讀化工和建築，一直說很漂亮的學校，今天有幸得以看見，真是名不虛傳。
離開台中，前往彰化縣的鹿港求宿一晚。沿路都是稻田和農地，有的農民駛著水牛在耕田，有的農民彎著腰在插秧或撚草，白鷺絲安祥地騎在吃草的水牛背上。在田中，稀疏地有土地公廟在護衛著農田豐收，這是台灣的農村景象。
今天行程較短，下午四點多經過和美鎮就到了鹿港，想趕在水試所下班前到達，就一路延著海邊快速前進，沿途兩邊有不少漁塭。到了之後，照例拿出那張鄧所長的便條，郭河分所長很親切地帶我到一間宿舍的空房，就是今晚的住所了。他熱情地在宿舍住家準備豐盛的晚餐招待我，這幾天消耗的能量得以充分補足。晚餐後，他也特別到房間和我聊天，談談他過去的人生經歷和現在他的計劃，在他煦如春風的話語聲中，使我獲益良多。他的努力，成功地研發出吳郭魚的變種--福壽魚，也就是目前揚名世界的“台灣鯛”，為台灣的產業做出偉大的貢獻。
第五天：參觀了鹿港水試所的設施後，心懷感激地再踏上另個路程。過了彰化來到雲林縣，這是一個較為貧瘠的縣鎮，幾乎都是以務農為生。而通往南部都要經過一座聞名的西螺大橋，這是國小課本，一直提到的大建設，稱為遠東第一大橋，在1952年完成時，在世界上僅次於美國加州的舊金山大橋。在下午時分，到了橋邊，趕緊擺出畫架，畫出那多層的紅色橋樑，那一層一層的橋架，優雅地躺在濁水溪的上頭，背倚著遠遠的山頭非常美麗，它無悔地日夜挑起南北交通的重擔，感謝美國慷慨地資助得以完成。從橋頭我開始計時多少分鐘可以通過，騎在上面有五分車鐵軌和水泥板並行的路道，也要不少分鐘，畢竟全長近二千公尺，有二公里呢！西螺過後，到了虎尾再走向斗南，到黃昏時就抵達嘉義市，今天騎得較遠，縱跨三個縣市，於是就早早休息了。
第六天：今天走的是嘉南平原的北部。藍天襯著白雲，斗大的太陽散出強烈的熱能，嘉南水圳的流水，滋潤那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和蔗園，微風輕輕吹來撫起陣陣的綠浪，這美麗的田園就是台灣大糧倉的故鄉。
經過了一些小鎮，除了主要道路有柏油路面，大多是石頭路，不時看到水牛拖著載滿農產品的牛車，吃力地在不平的路上行進。鄉下的景觀大多相同，有檳椰攤、冷飲店、小吃店，不同的小商店、派出所和學校，經過這些地方，路邊的攤販都向我投以注目的眼光，看起來不像當地的小男生，騎著自行車在遊蕩，偶而停下買個楊桃冰、青草茶、剉冰，有些人還不收錢說我太辛苦，鄉下人真有人情味。
順路想去我住在台南下營的王姓同學，就來到新營、柳營、下營，據說是古時軍隊駐紮的地方，所以這三個鄉鎮就都有個營宇。來到王姓同學的三合院住家，不巧他不在，由他媽媽親切地招待，聊了些時就繼續上路了，照理要先連絡，但當時鄉下是没有幾家有電話的。時近黄昏，就到繁榮的善化鎮住一晚，結束了北嘉南的田園之旅。
第七天：應該是最後的尾聲了。離家也近了，一些地名，麻豆、新市、新化等也較常在南部版的地方新聞看到，似乎親切許多。到永康鄉的同學家路過打個招呼完後，到台南市區逛逛，也畫下赤崁樓的身影，就往岡山的方向進。下午時分，看到二支冒著火花和濃霧的大煙囪在眼前，釋放著污染天際的廢氣，那就是位在楠梓和左營的煉油廠。高中有段時間由族山溪州的鄉下通勤來高雄唸書，都要呼吸這讓人窒息的空氣，真的很熟悉，也意識到高雄快到了。
在民族路上的水泥廠、合板廠、塑膠廠、鐵工廠，櫛比鳞次地在二旁爭相地排放污氣和臭味，我的速度也加快了，希能早點脫離讓我心肺痛苦的地方。
終於踏上了高雄火車站前的建國路，這熟悉的街道，是我初中和高中在雄中每天上學必走的路。看見那家眼熟的照像館，就牽著腳踏車造訪了，讓我的旅程有個記憶的見證，還特別交待要用筆把日期寫在相片上。
腳踏車基隆高雄旅遊紀念，一九六九、九、八
這是旅程的終點站，望著西子灣上頭金黃燦爛的夕陽，滿心欣喜著完成這在當時是件驚世駭俗的單車記行。
這單騎之舉是高度機密，家人都不知道。没想到王姓同學很歉意地寫個明信片快送到家，表達未能在家碰面之憾，家妹唸給不識宇的老爸老媽聽，等我到家後也只好忍受叨唸，聆訓好久的痛苦與無耐。父母擔心孩子的安危，也希望能夠好好唸書，不要做這些看似無益的事，這是他們的期待。唸歸唸，後來卻也聽過多次，他們在別人面前說起自己的孩子多勇敢，不怕死，一個人騎腳踏車從基隆到高雄，我想他們從心裡是讚許這個孩子的。
懷著半世紀的記憶，還能重溫過往的記行，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啊！師長、朋友、同學、同事、導引的路人、路邊的小販等，伴著我這個旅程每個輪圈踏過的痕跡，真是衷心感謝！
前些時，朋友邀我參加近時很盛行的環島單騎之旅，感覺太商業化。前有導引車，後有救護車，舒適旅館和美食，失去了那份融入地氣的感覺，倒是想到日本北海道，冰島的Blue Lagoon，南美 Patagonia 山徑，馬來西亞的叢林，按著自己的腳步，心情靈感，悠閒地踏著輕便腳踏車遨遊，也許對一個七十多歲的我是個不可能實現的夢，但有夢最美，說不定是那個時辰，來個驚喜的圖像，擺著V型手指，扶著腳踏車在夢想的國度景點，開懷地出現在臉書上，期望著它早日出現！
寫於2019年9月8日，Tampa, Florida, USA
註：筆者1971年畢業於台灣海洋學院(國立海洋大學前身)漁業系，目前在美國佛羅里達從事漁業相關事業。